侯外庐·《毋忘振羽》英译

一九四零年初，我在重庆与吕振羽重逢。振羽的到来，政治上，我们多了一位知己，学术上，就像添了一支兵马。<?xml:namespace prefix = o ns = "urn:schemas-microsoft-com:office:office" />

振羽同志在重庆期间，任教于复旦大学，居家于学校所在地北暗。北暗距离歇马场的白鹤林、骑龙穴约二十余里，交通不甚便利，但振羽和我们常有往还。有时他偕夫人江明同志或别的同志一起来，有时他独自前来。振羽每来都同访伯赞和我两家。我们见面，话题所及，无论文章、学术、时事、朋友，样样都能披心腹，见情惊。关于李达同志在抗战初期的行踪，我大都是从振羽处得知。振羽在渝期间，是《中苏文化》极受欢迎的撰稿人。我约清他写过好几篇文章，其中，题为《五四运动的历史意义和教训》的一篇，发表在《中苏文化》六卷三期，这一期的出版时间是一九四零年十二月，也就是皖南事变的前夕。

就在这篇文章发表后不久，皖南事变发生了，振羽奉命转移。离渝前，他特地到黄家娅口中苏文化协会向我辞行。他告诉我，他要去新四军，我极表赞成，也没有掩饰自己的钦羡。皖变之后而愿往新四军者，谁能不敬佩他的大勇！告别时，振羽神情庄严，嘱托我照顾他的年轻的弟弟持平。他把那次辞行当作最后作别，表示他此去前线，抱着不赶走敌寇誓不回头的决心。

吕振羽去新四军踏上征程前的庄严行状，给我留下的印象十分深刻。就在那一次告别之后，对振羽的一种新的认识从我脑际掠过。我觉得，振羽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气质超乎学界朋友之上。那是一种英雄气概。

振羽的作风特别求实而不尚空谈。他的作别，令我联想起古之壮士，振羽的精神当然不是古之壮士所能比拟，但恰在此中我发现了他不凡的气概。这是深信必胜者宁以血荐而不肯坐待的气概。其中，并不参杂什么浪漫成分。

六十年代起，振羽蒙受十五年冤狱，当时，不少人都感觉莫名其妙。直到他一九七八年出狱，才听说到许许多多关于振羽在狱中斗争的故事，多到一时耳塞。

振羽在冤狱中对党始终忠贞，对马克思主义坚信不疑，据挡了一切构陷刘少奇同志的阴谋，对林彪、“四人帮”、陈伯达之流的邪恶势力表现出旋风般的仇恨，他经常在狱中高喊“打倒托匪陈伯达！”“打倒法西斯！”“打倒伪造历史的恶魔！”“中国共产党万岁！”“马克思主义万岁！”“一切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万岁，不朽！”他在狱中撰写了近二十万字的《史学评论》……振羽是做好牺牲的准备了，多么壮烈啊！欧阳修说：“宁以义死，不苟幸生，而视死如归，此又君子之尤难者也。”振羽同志在狱中所表现的共产党人的高尚气节，不愧为我们党内和学术界敢于和林彪、“四人帮”的封建法西斯主义作殊死斗争的英雄楷模。

四十年代，为捍卫祖国，振羽做过牺牲的准备；六十年代，为捍卫历史的真理，振羽又一次真正做好了牺牲的准备。我感佩振羽豪气不衰。

对振羽的精神我感念已久。一九八零年春间，中国史学会复会，全国代表聚会京西。在开幕式上，我见到了久别的振羽，这时，我们都已是靠推车代步的人了。我因病，满腹衷肠难吐一言。他受害最深，身体极差，声音却依然洪亮。

会后，振羽翻检出重庆时一首题为《歇马场访外庐未遇》的七绝，加上跋语，清江明同志代书再赠我。诗云：“独步寻君歇马场，柴门深锁炊烟香。嘉陵急涛笼白障，半为琐事半文章。”跋语云：“外庐老友：皖变前夕在渝，某次去歇马场访兄不遇，赋七言一首，不知兄尚忆及否？振羽，八零·四·七”。诗中提到“琐事”二字，是个隐语。事实上，振羽其人是从不琐碎的。皖变前夕，他必定嗅出了什么气味，或者听说了什么消息，急匆匆独自赶往白鹤林相告，故有“嘉陵急涛笼白障，半为琐事半文章”之句。

捧着这件深情的礼物，我百感交集，很想回赠他点什么，病手柄足却难自主。正迟疑间，振羽不及待，匆匆仙逝。我的千言万语已永无对振羽倾诉之时，即作悼念文字一篇，把我的敬意追赠振羽，更向后生者呼吁：毋忘振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