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与现实主义
没有人通过照片发现了丑。却有许多人通过照片发现了美。除了需要用照相机做记录或者实拍社会仪式的场合，人们只有在看到了美好的事物时才会有拍照片的冲动。没有人会说：“那多丑啊！我必须把它拍下来。”即便有人真这样说，这话的意思其实是：“我发现那个丑的东西……挺美的。” 人们往往会因为看到了美的事物却无法将它拍摄下来而深感遗憾。照相机成功地美化了世界，结果是照片取代了世界，成为了美的标准。为自己的家感到骄傲的主人会拿出照片来告诉客人这房子真的是多么地富丽堂皇。我们学会了从照相的角度看自己：认为自己有魅力其实就是知道自己很上相。照片创造了美，而经过一代又一代的拍摄之后也耗尽了美。比如大自然的某些神奇景象成了业余摄影爱好者们乐此不疲的关注对象。那些看腻了照片的人多半会觉得日落平淡无奇；天哪，它们看起来太像是照片了。 很多人在要拍照前会感到焦灼不安；不是因为他们像未开化的初民一样害怕会受到侵犯，而是因为他们害怕无法得到照相机的认可。人们想看到理想化的形象：一张自己看上去最好的照片。如果照相机无法给予他们更具有魅力的形象，他们就会感觉遭到了否定。但是，只有个别人才有“上镜”的运气——也就是说在照片上（即便没有化妆或灯光的美化）比在现实生活中更好看。人们常常夸赞这些或那些照片拍得真实，这本身说明大多数照片实际上并不真诚。福克斯·塔尔博特的“负片——正片”照相术于19世纪40年代中期取代了银版照相术（第一种实用照相工艺），10年之后，一位德国摄影师首度发明了修补负像技术。他的同一张照片的两个版本——一个经过了修补，另一个没有——在1855年巴黎举办的世界博览会（第二次世界博览会，第一次举办摄影展的博览会）上震惊全场，引起轰动。照相机说谎，这消息让更多的人对拍照趋之若鹜。 与绘画相比，摄影时作假会导致更为严重的后果，因为这些通常是平面长方形的照片图像声称其拥有的真实度是绘画无法企及的。一幅假画（其源出有伪）篡改了艺术史，而一张假照片（经过修饰、篡改、或者在标题说明上作假）篡改了现实。摄影的历史可以归结为两种不同目的之间的较量；美化和忠实于真相，前者源自于美术，后者的衡量标准不仅来自源于科学的不受价值判断影响的真实观，也来自推崇真相的道德理想，它脱胎于19世纪的文学模式和（当时）新兴的独立新闻业。人们认为摄影师应该像后浪漫主义小说家和记者那样，揭露虚伪、抵制愚昧。绘画耗费时间，步骤繁琐，无论有多少19世纪的画家认同米勒的观点，相信“美即是真实”，绘画终究无法承担这样的重任。敏锐的观察者会注意到，即便拍摄者并没有刺探隐私的初衷，照片依然揭示出近乎赤裸的真相。在《七个尖顶阁楼的房子》里，霍桑让年轻的摄影师霍尔格里夫对银版照片作出了这样的评论：“我们以为它展现的不过是表面，实际上它忠实地呈现了秘密的真相，对于这些，画家即便能够有所觉察，也无从进行深入的探索。” 由于不需要在有限的选择茧作出取舍，以决定什么样的形象更适合考虑（画家只能如此），照相机能够快捷地记录一切，为此摄影师们把观看变成了一种崭新的体验；似乎只要足够热切，足够执著，观看本身确实能够调和人们对真实以及发现世界之美的双重需要。照相机曾经被看作是奇物，因为它能够忠实地再现现实；它也曾一开始就遭到厌弃，理由是它精确到了粗俗的地步，不管怎样，如今照相机已大大提升了表象的价值。这表象是照相机所记录下的表象。照片不仅仅是以现实主义的方式再现现实，而是现实被拿来接受仔细的审视与评估，看它是否忠实于照片。“在我看来，”文学现实主义最重要的理论思想家左拉在1901年从事业余摄影15年后宣布，“你没有权利说你确实看到了什么，除非你能把它拍出来。”照片不仅记录现实，还成了事物向我们显现的方式，为此它改变了现实和现实主义的根本定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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